「Cyberpunk是個一開始就結束的類型。」馬立是中華科幻學會理事長,去年十一月底,出版了第一本長篇小說《電腦人間》,結合歷史書寫與Cyberpunk,創造出這科幻類型在台灣本土的可能。儘管他始終認為Cyberpunk(又譯賽博龐克、電馭叛客)在威廉・吉布森(William Gibson)創造出《神經喚術士》(Neuromancer)後就「死了」。
《電腦人間》故事由1938年日治時期的台灣開場,主角馬忠是在基隆郡役所為日本人工作的下等雜役,與妻子涼子過著平淡的生活。有天,他上班時經過一個奇異的房間:昏暗中無數光點閃爍,伴隨機械運轉的聲音,裡頭是他的同事,正戴著金屬色澤的帽子喃喃自語。馬忠試圖說服自己只是看走眼了,但回家後,一向安靜寡言的妻子談起了政治、台灣歸屬問題。一連串怪異事件發生,於是他漸漸覺得自己所處的世界有了裂縫。
後續如何,暫且打住不爆雷。不過我想熟悉Cyberpunk的讀者,應該能嗅出些許端倪。閱讀完《電腦人間》,讓我驚喜的是:這似乎是第一次台灣作者用母體的概念去處理歷史跟國族議題。小說最後表明,所謂的國族認同其實跟公司企業培訓職員向心力並無不同(再講下去真的要爆雷了)。
《電腦人間》在科技面與核心層次都試圖將台灣本土與Cyberpunk嫁接。不過書寫一本台灣Cyberpunk,有哪些類型元素是必備的呢?對馬立來說,Cyberpunk究竟是怎樣的科幻類型?為何「一開始就結束」?以下是我們的對話訪問。
Q:可否先簡單介紹你自己,以及所屬的中華科幻學會?
中華科幻學會,是以刺激、推廣華文科幻為目標的單位,2011年由資深研究者張之傑教授成立,目前由難攻博士擔任會長。每年都訂定年度主題,例如今年(按:採訪時為2024年)是「智慧、轉型、大審判」,每個月舉辦系列讀書會,像是「AI寫作是創作者的審判日嗎?」、「超人犯法,與庶民同罪:超級英雄故事中的法律議題」圍繞人工智慧與司法制度議題,每個月也會舉行科幻電影放映。
我是中文系出身,後到東華念博士,其實小時候喜歡的是奇幻,讀碩士時想研究奇幻跟科幻,因而認識黃海老師、張之傑老師,後來張老師邀請我加入學會,正式踏入本土科幻領域。
Q:就你的觀察,Cyberpunk在台灣發展狀況或讀者受眾如何,有越來越多嗎?
喜歡的人確實越來越多。2017年左右拜《銀翼殺手2049》(Blade Runner 2049)、《碳變》(Altered Carbon)影視跟小說登台之賜有波熱潮,接著也有本土創作者使用相關元素,當然還有《一級玩家》(Ready Player One)的上映。
大部分愛好者不會去定義什麼是「Cyberpunk」,但我覺得有點危險的是,當它變成大眾娛樂時,會不會成為一個令人嚮往的世界?然而它本質是繼承傳統反烏托邦如《1984》、《我們》(Мы)、《美麗新世界》(Brave New World)這些作品,進一步用資本主義建構反烏托邦,身在裡頭的人無法反抗,就是很社畜的社畜,絕望感比傳統反烏托邦更重,主角即使獲得轉圜仍無法擺脫企業宰制。如果只是覺得很酷,就會喪失批判。
Q:為何有這樣的擔憂?
我教大一國文時,放《駭客任務》(The Matrix)給千禧年後出生的學生看,他們反而會覺得好笑,當然有的可理解,例如還要找電話傳送回母體(他們應該很少見過電話亭甚至電話了吧?),但學生的回饋單會寫「活在母體裡沒啥不好」,就值得深思。
Q:這或許跟許多Cyberpunk作品呈現的未來世界都是酷炫科技,同時變得「稍微明亮」又方便有關?這樣說來,你怎樣看或定義Cyberpunk?
我覺得Cyberpunk是有點孤芳自賞的類型,可以說是故意寫得讓人看不懂,像威廉・吉布森創作《神經喚術士》,其實是有意識的在「創造新類型」,必須有先備知識才能看懂,是在《駭客任務》後才成為娛樂主流類型。
也因此,Cyberpunk是一開始就結束的類型,因為後續作品幾乎都在《神經喚術士》的框架下:數位與現實世界的分際模糊,身體進入虛擬或與機械結合的各種方式,陰暗的世界觀,還有企業壟斷並塑造人類所處的環境。
Q:對你來說,上述有哪些元素是一本「Cyberpunk小說」必備,或有了它才得以宣稱是「Cyberpunk小說」的?
第一個絕對是企業壟斷並形塑反烏托邦世界,第二個是東方主義,因為這類型在80年代前出現時,那時西方很畏懼日本崛起,小說裡常出現日本色彩,例如保鑣是忍者,藝伎出現在廣告。最後是人跟機器的關係,包括跟人工智慧,這點在西方可能從《科學怪人》(Frankenstein)就有了,但Cyberpunk把這近未來會遇到的新人機關係放進來談。
Q:你創作《電腦人間》是如何繼承這些核心元素的呢?又是如何想到國族議題的呢?
首先,過去Cyberpunk很少處理國族,因為科幻裡通常面對的是宇宙外部敵人,比較少著墨人類內部差異。一開始創作這本時,寫得太像《神經喚術士》(真的離不開它的陰影),後來朋友聊到所謂母體有沒有可能設定在日本時代,也被介紹閱讀日本右派的書籍,再融入我對台灣各種立場的「可能不對勁」之處的思考:例如不討論血統,只討論認同,有可能嗎?
而我也嘗試在作品中反映「東方的東方主義」,例如《攻殼機動隊》(Ghost in the Shell)也呈現了日本對其他亞洲的凝視,像九龍城寨、三太子等元素。最後就是人與機器的關係,我在小說裡致敬了《阿基拉》(AKIRA)。(不過為了不爆雷,就留待讀者去挖掘。)
Q:最後想問,你覺得這類型迷人之處在哪?有無推薦哪部入坑作?
迷人在於,雖然結局總是無法撼動體制,但主角仍選擇去做。光是願意行動,這件事就很迷人。我總會想,主角死了,但故事結束的多年後會有追隨者出現,一點一滴打破這個體制。至於推薦的話,應該還是《銀翼殺手》(Blade Runner)系列,雖然是在Cyberpunk發明之前就有的文本,但仍深深影響這類型。最後要說,2017年的《銀翼殺手2049》其實很忠於Cyberpunk精神,雖然票房很差,但我看了三次以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