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文獻缺乏、相關研究也稀少的情形下，如何講述一個被歷史遺忘，但絕對獨樹一格的人物？這對想喚醒觀眾記憶的創作者來說，是個難解、互為因果的問題。今年高雄電影節XR DREAMLAND播映的《女海盜：成名之路》（Madame Pirate：Becoming A Legend）、《女海盜：生存守則》（Madame Pirate：Code of Conduct），便透過VR這敘事媒介，交出了一個漂亮的答卷：如果資料太少，又不想編造太多，那就直接帶觀眾到「現場」去。
這號人物便是鄭一嫂——18到19世紀廣東一代海盜集團「紅旗幫」領袖。她原為青樓女子，嫁給海盜鄭一後，成為海上亡命之徒，並於丈夫過世後接管其海盜事業，勢力之大，連清廷都難以抗衡，只能透過招安的名義讓她歸順。最終，鄭一嫂統御超過萬人，船艦兩百艘的海上勁旅，是中國當時最大的海盜集團。
由摩根歐馬（Morgan Ommer）跟黃丹琪執導的《成名之路》，便是透過床邊故事的形式，由一個女性長者向小朋友娓娓道來鄭一嫂被擄上船，為了在艱困環境中生存，委身鄭一同時，鍛鍊自己心志，學習成為海盜的過程；並結合動畫與VR180度實拍，前者呈現床邊故事氛圍跟海戰畫面，後者表現近景如船上生活、鄭一嫂形象。
續集《生存守則》，則改變了主角跟技術手法，採用容積攝影（Volumetric Capture）——攝影機多角度同步拍攝，捕捉人物、物件在3D空間的影像，等於將演員表演變成動態3D模型；觀眾戴上VR頭顯後，可改變視角，不但真的像與角色共處一室，場景轉換時，更可由上往下俯瞰船隻、海景。
透過觀點的帶入，講述被歷史三重遺忘的人物
然而，如今提到真實海盜人物，我們可能想到的是在電影《神鬼奇航》（Pirates of the Caribbean）、遊戲《刺客教條IV：黑旗》（Assassin’s Creed IV: Black Flag）、動畫《航海王》（ONE PIECE）裡現身過的「黑鬍子」（Edward Teach），很少人知道鄭一嫂。即使《神鬼奇航3：世界的盡頭》裡的「清夫人」（Mistress Ching）號稱以鄭一嫂為原型，當她終於進入大眾視野，卻顯得面目全非。
黑鬍子威名遠播，鄭一嫂默默無名，諷刺的是：「黑鬍子只有兩艘船，海盜生涯只持續了兩年，但他是世界上最有名的海盜，但鄭一嫂呢？沒人認識她也沒人在意，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，只被稱為某某某的妻子。」來自法國的摩根歐馬指出兩人的差別待遇。2016年，他在法國提案開發鄭一嫂故事時，對方告訴他：「我們不會去講述一個中國女人的故事。」
無人認識、懶得在意、被流行文化重現也慘遭魔改，這背後的原因，黃丹琪認為是鄭一嫂經歷了歷史多重的「選擇性遺忘」：之於中國，她是反賊，不需多費筆墨；之於海盜，她是女性（例如其第二任丈夫張保仔也比鄭一嫂有名）；之於外國人，她又容易被東方主義化，變成西方敘事下神祕而迷離的點綴，所以才有了脫離史實、登場時濃妝豔抹的「清夫人」。
試想，鄭一嫂能打垮清朝船隊，怎甘心掛上「清夫人」這頭銜？而且這頭銜甚至比鄭一嫂這名號更消滅她的來歷。正是在缺少資料，既有形象又離鄭一嫂甚遠的情形下，摩根歐馬跟黃丹琪想重新訴說她的故事——在尊重史實的前提下，這讓黃丹琪思考：「如果在當代，講述這個故事，就得把觀眾帶回到那個年代去，VR似乎做得到這件事。」摩根歐馬則表示，發展《女海盜》時，《神鬼奇航》的清夫人已出現了，「必須找到不同的媒材來講述這個故事，VR令人興奮又能創造沉浸感，是很有趣的說故事方式。」
想訴說鄭一嫂傳奇，又想避免落入西方想像的模板，而且與其倚靠太多虛構情節，不如利用VR的沉浸感，提供觀點的轉換。「在第一集中，觀眾可以很客觀的看她的歷史，但是進到歷史的方式不大一樣，是採用床邊故事的形式出發，例如我們用VR繪圖工具Tilt Brush創作的動畫部分。」黃丹琪說。
續集深化鄭一嫂的當代意義：我們如何面對不公義？
續集《生存守則》，則有很大的不同。一方面是採用容積攝影，讓觀眾彷彿擁有上帝視角，能自由移動，也能看到船隻有如模型，人物一舉一動盡收眼底；另一方面，他們也改變了主角，故事從一個女口譯阿林被擄，遭遇成名後的鄭一嫂說起。「到了第二集，我們做的事情是，讓觀眾有時是一個巨人，在宏觀這段歷史，有時身在事件裡面。」黃丹琪指出。
其實，《生存守則》的原本主人翁是史實中被鄭一嫂俘虜的東印度公司船員Richard Glasspoole——他曾留下關於這段遭遇的第一手資料，但兩位導演討論後，決定把主角改成同為亞洲女性的口譯。
這改動正解答了我對《女海盜》系列最大的好奇：鄭一嫂是獨一無二的，但她如此獨特，之於當代一般人，還有很大的啟發嗎？「你認為鄭一嫂的勇氣是『可複製』的嗎？」我透過這個問題表達了上述疑惑，黃丹琪沒太多猶豫就回答：「Yes。」
「其實，鄭一嫂吸引我的，不只是女性的身分，而是當你面對不公平或不正義環境時，有沒有勇氣站出來做一點什麼？很多時候我們遇到類似的狀況，但不見得有勇氣成為一個海盜。」《生存守則》改以無名女口譯遇難成長的故事為主題，也是在側寫鄭一嫂——成名後的鄭一嫂，看見有如她當年初登甲板時脆弱徬徨的女口譯，透過自身經驗，幫助她成長。這正是黃丹琪說的，可複製的勇氣。除了深化鄭一嫂形象，選擇女口譯而非Richard Glasspoole，也與他們不想再用外國人的視角來看待鄭一嫂的歷史有關。
續集的女口譯主角，也可回扣第一集採用動畫呈現床邊故事的原因，都是為了傳承鄭一嫂的故事：「如果我們可以留下一些女性英雄的故事，它的意義是，有一天有一個小孩子看見了，就知道他的世界裡不會只有公主，不會只能成為一個被拯救的角色。」黃丹琪眼神放光的對我描繪著。
若有第三集，想用LBE形式呈現她如何退休
既然已發展成兩部VR作品，會不會想把鄭一嫂故事IP化，發展更多續集？摩根歐馬表示有這想法，因為鄭一嫂就連「退場」都很與眾不同。
「這是最有趣的部分，關於她如何退隱。海盜通常不會退休，只會製造混亂、搶奪寶藏直到死去，但鄭一嫂不一樣：她去了總督府，帶著一群婦女和孩子，在官府坐了好幾天，把總督搞瘋了，只好跟她談判，給了她想要的一切。這就是她退隱的方式，被允許保留贓物，甚至可以留下一些船隻和軍隊。」
「我們打算把第三集做成大場域實景娛樂（LBE），讓觀眾可以在其中走動，成為任何一個人，例如在官府裡的婦女或孩子，來見證鄭一嫂的退休。」尊重史實，不想過分改編，就直接帶觀眾到現場去，這便是黃丹琪跟摩根歐馬這對雙搭擋導演——透過VR從不同視角重現這位傳奇人物的方式，讓觀眾見證也領略她的勇氣。VR的「從沉浸到在場」特性，或許正是講述鄭一嫂這般富有魅力卻缺少史實人物的絕佳媒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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