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石像鬼歹逗陣》:一齣橫跨八百年的沉浸式魯蛇搭擋喜劇

生命中總會出現某些事物,讓你只想要留給自己。倒也不是「店名不願透露」那種擔心它變成排隊名店的私心,更多的是「懂的就懂」——或許是心中老早認定它有一定的賞味門檻,另一方面也擔心說了一堆還是沒有解釋到位,旁人很難理解它的好。怕它被糟蹋的保護心態罷了。

是的,我說的是《石像鬼歹逗陣》。後浪潮這回因高雄電影節之邀,在亞洲最具代表性沉浸影展XR DREAMLAND看到的片中,我私心最愛的寶藏作品。如果只能用一句話來客觀描述,我會說——它是一部時間軸橫跨八百年的沉浸式搭擋喜劇。


或許,我們需要更多VR喜劇

喜劇結合沉浸式敘事,雖說不是前無古人,但仍屬少數異類。與《石像鬼歹逗陣》導演Ethan Shaftel打聲招呼,待他坐好,喝水潤喉,我就迫不及待問了這題。Ethan聽了微笑反問:「我驚訝的是,為何沒有更多VR喜劇作品呢?」

他承認,嘗試用新技術講故事並不容易,「有時,我們在與觀眾建立連結時會遇上阻礙。」特別是VR頭顯本身就存在著許多的使用摩擦。

Ethan拋出反思,「我看到很多很棒的作品,但它們不僅在內容上充滿挑戰,形式上充滿挑戰,技術上更是充滿挑戰。挑戰一個接著一個,這不對勁——我並不是針對單一作品,而是針對整個媒介。」熱愛喜劇的他,認為喜劇理當要在其中扮演加分項,說不定靠著喜劇,有機會吸引更多觀眾,讓沉浸式作品能夠持續發展。

如同片名《石像鬼歹逗陣》(Gargoyle Doyle),故事是圍繞著石像鬼Doyle發展。遊戲玩家大概不會對這種奇幻生物感到陌生,一開始,石像鬼是中世紀哥德式教堂的排水雨漏,因此也常被稱為滴水嘴獸。不過,有些石像鬼也不具備雨漏功能,只是佇立在教堂高處,盡點嚇阻異教徒的職責,其中最知名的大概就是巴黎聖母院的「吸血鬼」(Le Stryge)了。我們曾在《永恆聖母院》專題中介紹過,因此,一部以石像鬼為主角的VR喜劇,自是讓我熟悉又好奇。

Ethan解釋,他的靈感都從片名開始。「我有一個清單,裡頭大概有一千部還沒拍的片名。」他半開玩笑(或認真?)的說。「起初,我只想到Gargoyle Doyle這個片名。Doyle是一個古老的英文名字,帶有點脾氣暴躁、愛抱怨的感覺。」除了片名唸起來有押韻,該怎麼讓這隻石像鬼更有趣?花了一年的時間思考,Ethan發現,大多數影視作品裡的石像鬼都會飛,至少也都能自由行動,幾乎沒什麼看過被困住的石像鬼。

「這點有意思。他為什麼會是一隻脾氣暴躁的石像鬼?或許是因為他被困在錯誤的地方,也許他對自己的生活有著某種理想或憧憬,但事情卻沒照那樣發展。最終,他被困在大教堂最糟的角落,周遭都是他不喜歡的人。」也難怪Doyle會心情差,歹逗陣的成因有解,這是《石像鬼歹逗陣》一片的「啊哈時刻」(A-ha Moment)。


困在過去,活在當下,兩者都不完整

時間倒轉八百年,中世紀石匠正在建造這所宏偉的哥德式教堂。Doyle是一隻以最好的石材打造的石像鬼,準備被安裝在色彩斑斕的玫瑰花窗前。沒想到,一場意外砸斷了Doyle的翅膀。於是,他從整座教堂最受矚目的位置,被工匠隨意放置在採光不佳的側邊小凹室,被迫與會拉屎在他頭上的鴿子、在鄙視鏈底端的泄水鳥頭,以及一隻聒噪的銅像導水管Chet相處八百年。

Ethan發展出的喜劇故事,不禁令我聯想到凱文史密斯的《瘋狂店員》(Clerks)。場景是紐澤西州,講著是便利商店店員Dante,與隔壁錄影帶出租店店員Randal的故事。20幾歲的兩人,成天談論著雄心壯志與未來,第二集的十幾年後,奔四的兩人依然困在紐澤西,但便利商店燒了,所以改到速食店工作,繼續聊著那些不曾實現的夢想。

兄弟基情調性,以及被困住的魯蛇氛圍,都和《石像鬼歹逗陣》有些類似。

深受喜劇片影響的Ethan聽了開心,告訴我他喜歡我的類比,並繼續解釋Doyle和Chet哥倆好之間的對立與互補。「理想的情況,你要有反面,但不僅僅是任何一種反面,還得具備獨特的差異性,一個角色缺少某些東西,而另一個角色擁有這些東西,這就是夥伴喜劇的結構。《瘋狂店員》是傑作,有些很棒的喜劇作品會遵循這種對立的結構。」

顯然,Doyle是那個自認被耽誤的悲觀主義者,如何合理地將Chet放在樂觀主義者的位置上?答案是時間的維度。「Doyle活在過去,錯過了現在,因為他的腦袋總是想著『本該如何』。一個很好的反面,是完全活在當下的人,那就是Chet。他的每一刻都在做著他能做的事——無論是釣垃圾,還是享受每天的日出。他在簡單的事物中找到了快樂。」

一個困在過去,一個活在當下,正和反勢必對撞,也讓故事看似朝著「最終,樂觀的Chet說服悲觀的Doyle,忘卻過去,今天開始第一天」的發展。可是Ethan認為這不夠。一個喜劇故事,除了「正」(thesis)、「反」(antithesis),還必須有「合」(synthesis)才稱得上是完整。

「直到後來,我才意識到Chet是Doyle事故的起因。這讓它變成真正的故事——不僅Doyle有缺陷,Chet也有,活在當下並不是一個完整的世界觀。」真相大白,Chet原來是鐘錘,從鐘樓墜落的他,是砸斷Doyle翅膀的始作俑者。它被工匠凹成了排水管,和Doyle一起塞在大教堂不顯眼的角落,抱著「我就怕被罵啊」的心情,祕密一藏就是八百年。


花八百年講了一齣魯蛇搭擋喜劇

那麼,歷史洪流呢?雖說Doyle和Chet是哪都不能去的魯蛇,但好說歹說都是活過八百年的人物,看了不少東西。「是啊。人類歷史的插曲,目的是要展示Doyle認定的失敗,而Chet卻將這些視為成功。」在教堂角落,一直冷眼旁觀著人類的Doyle與Chet,見證了三段法國歷史節點——黑死病、法國大革命、第一次世界大戰。

第一段是黑死病。Ethan娓娓道來:「Doyle的視角是:『看看他們,一群白痴。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傳播病菌,還聚在一起,互相咳嗽傳染對方,然後祈禱得救,結果情況更糟。』對Doyle來說,就是一場失敗,人類的另一個錯誤示範。不過Chet的視角是樂觀的,他說:『人類不知道病菌的存在,但仍然嘗試了一些事。你無法預測成功與否,但還是需要嘗試。」對Chet來說,過程不完美不要緊,重點是不該放棄。」

第二段是法國大革命。「Doyle說:『看看他們——已經沒有皇室的頭顱可以砍了,所以開始互相殘殺。』在他看來,這又是另一場失敗——為了改變,人們彼此殺戮,但卻沒有改變任何事。值得一試嗎?『雖然沒有效果,但他們堅持了某些事。他們有願景,況且以行動嘗試了。』這是Chet的視角。」

最後一段是一次世界大戰。Ethan繼續說:「Doyle的視角是:『看看他們。他們發明了更厲害的殺戮方式——機關槍、毒氣、飛機。他們只是在破壞上變得更有效率了。』他這樣說也沒錯。不過,Chet的視角是:『是啦,這是雙面刃。他們發明了毒氣,也創造了現代醫學。這些都是改善生活的嘗試,即便這些行動導致了某些破壞性的結果。』」


聽到這兒,我忍不住發問:「那你呢?你是Doyle還是Chet?」

「毫無疑問,絕對是Doyle。」Ethan不加思索地回答。接著他話鋒一轉,似乎想要深入,更直指作品核心:

「但如果我們只看著失敗,那不如就躺平吧。我們或許會搞砸一切,但即便是失敗,還是要看到積極的一面,那我們就可以對自己說:『至少我們試過了。人類是有原則的,而且不斷想更進步。』告訴自己:『我們雖然會犯錯,但我們不會忽視問題。我們會專注解決問題,盡力而為。』這樣的心態,才有助於人類面對存在性危機。」

是啊,自認暴躁固執,比較像是Doyle的Ethan還是暖收了——訪談和作品都是。

在《石像鬼歹逗陣》結尾,教堂不可避免地被拆除,但所有的珍貴遺物——當然包括命運本不該如此的Doyle和Chet——都被妥妥地保存在博物館的展間裡,也算是如願以償,並透過了混合實境與未來的我們分享,讓人們在自己熟悉的時空,體驗這份——架空的過去,曾經存在的美好。

橫跨八百年,《石像鬼歹逗陣》最終映照出人性的陰影與光輝,像是Doyle和Chet的雙面性。啊,是一個圓滿的結局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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