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登入無盡島》（Knit’s Island），是2024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（TIDF）的熱門片，講述了法國導演吉廉．寇斯（Guilhem Causse）在2020至2021年疫情期間，登入末日喪屍遊戲《DayZ》，觀察、記錄並訪談玩家社群的過程。基本上，就像是在遊戲裡進行田野調查（根據片頭字幕顯示，導演團隊在遊戲裡總共待了963小時）。
兩場公開放映早已售罄，我有幸買到了加場票，帶著好奇進入電影院：一部幾乎完全由遊戲畫面剪輯而成的紀錄片，記錄了什麼？是遊戲還是人生？在虛擬中，如果捕捉到了「真實」，又意味著什麼？
當虛擬成為另一個現實
先說結論，我認為《登入無盡島》是一部展示「技術帶來質變」的作品，某種程度上讓我們更接近模擬理論（Simulation Theory）。
技術上，片中記錄的遊戲《DayZ》由Bohemia Interactive開發，是一款末日生存主題的開放世界遊戲。玩家需要面對喪屍和其他敵對玩家，尋找資源並努力生存。這款遊戲以高度真實的生存挑戰（太冷太累都會死亡）和自由度（玩家可藉由模組（Mods）擴充遊戲）聞名。
過往我們談論虛擬與現實，往往會掉入二元對立，最後的結論通常是「縱使虛擬很美好，但也不能廢棄現實」。不過，《登入無盡島》中《DayZ》強大的遊戲引擎讓虛擬與現實並不衝突。在這裡，虛擬成為了另一個現實。
這便牽連到這部片的起源。導演曾說，最初他們只是進入遊戲，沒想到可以拍成紀錄片，「直到某一刻我們遇見了一位玩家，他沒有用遊戲提供的任何道具，而是只在裡面放空閒晃。我們這才發現這些其實是可能的。我們可以在遊戲中停下腳步，欣賞風景、環顧四周，在虛擬世界裡坐下來與他人交談，聊聊其他事情，實際上根本不玩遊戲主軸。」
受不了趕路而自殺、玩到一半跑去顧小孩⋯⋯
片中最魔幻的段落，是導演跟隨一個牧師Stone建立的社群巡邏／健行，探索宛如世界角落的丘陵。丘陵像綠色的海，廣闊無邊。一行人在白天和夜裡行走，白天只見無垠地表，夜晚他們掛著螢光棒，與天上星空輝映，有時圍著營火談天。單看畫面，觀眾甚至會產生他們在現實世界的錯覺。
某次白天趕路時，一個成員突然點燃身上的炸藥，還波及旁邊的一個人，兩人雙雙死亡。原來那人因忍受不了路途，選擇自殺回到重生點。遊戲與現實在此出現扞格——遊戲一方面同現實一樣需要忍受行路的枯燥（《DayZ》中人物行走、跑步的速率與現實相同，而地圖約225平方公里，是台北市的80%），另一方面卻不同於現實，可以選擇「自殺重來」。
另一個出現類似錯置感的段落是導演訪問某位女性玩家。訪問到一半，畫面左半邊傳來喪屍的聲音，另一個玩家跑去打喪屍，訪問暫停（很難想像現實中會因為有人打喪屍而干擾採訪）。再次訪問該玩家，忽然她說她小孩好像在二樓跌倒了（觀眾可以隱約聽見東西摔倒的聲音），要去看一下（觀眾更清楚聽見了她與小孩的對話）。
「現實的雜音」藉由麥克風在眼前（因為跑去顧小孩）放空、停擺的玩家模型口中傳出。那一刻，實在有種奇異感，該玩家頓時成為一個空殼，卻也是現實與遊戲的蟲洞——在這個殼的後面，我們知道現實「就在那」，但看不見。現實被揉進了眼前我們所見的3D引擎畫面。
這些段落是紀錄片的幾處刺點——告訴觀眾現實在此與遊戲疊合。一個相互廝殺，還要對抗喪屍的世界，也成為了人們作夢、幹活、悠然過日子的地方。
在偷來的時間裡躺平，不分真實與否
這種有點衝突的疊合，也是我認為紀錄片最有趣的地方。搜尋《DayZ》開發公司Bohemia Interactive，會發現他們旗下有一個子公司將類似遊戲技術用於真實的軍事訓練（包括用VR頭顯進行的虛擬實境訓練）。當遊戲技術達到模擬現實物理世界的水準，能夠用於實際測試子彈射擊、炸藥爆炸範圍和軍事推演時，遊戲就已成為現實世界的數位孿生存在。正是在這樣的技術之下，《DayZ》的玩家用自己的玩法——在生存遊戲裡建立社群、放空、聊天、開趴——讓遊戲再一次變成現實。
另一方面，《登入無盡島》顯示的是人們尋找群體的心，無所謂真實虛擬。這點在VRChat社群或許更容易觀察到，2022年的紀錄片《我們在虛擬實境中相遇》（We Met In Virtual Reality）便試圖捕捉此事。正如同其中一位玩家受訪者說的，你怎麼可能在遊戲裡數萬小時，而不透露出自我呢？例如紀錄片一開始拍攝的「Dark as Midnigh」團體，以殺人為樂；導演採訪時，他們正綁著一名路人玩家，幫他取名「公主」，聲稱隨時可殺（甚至吃）他。觀眾甚至可聽到他在某個瞬間小聲的喊出「help me」。
「Dark as Midnigh」的結社與殘酷、帶給觀眾的緊張感，都是真實的，卻是透過數位世界展示——但這些會停留在遊戲嗎？與之對應的是前文提到的牧師Stone 。他本業是按摩師，卻在《DayZ》中建立教派，成為牧師，且真的會聽取玩家的煩惱。有一幕，他舉起槍對導演說，在遊戲中如果我殺了你，你會有何感受？導演請他不要這樣做。其後牧師收起槍，並對導演道歉，表示自己不該這樣做。 Stone 牧師的行善積德，如果離開《DayZ》世界，是不是將蕩然無存呢？也許未必。他也對導演跟同伴說道，如果現實真的變成喪屍末日，我想我願意跟你們一起。
《登入無盡島》像是真實世界變成《陰屍路》（The Walking Dead）的紀錄片。即使在這樣的世界，我們也不會一直在殺喪屍，更多時候是自相殘殺，還有在偷來的時間裡，陪伴彼此，欣賞末日風光。透過技術上近乎「模擬理論」的世界狀態，讓玩家在遊戲裡無所遁逃的表達人性，無論是殘酷、慈悲還是平凡，都挑戰了我們對現實與虛擬的想像，也讓我們思考在虛擬世界中找到的情感和關係是否同樣真實，甚至，已無需問是否真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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