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自我狂想曲》:走進80億人的限時動態,但你看到的還是自己

一部作品能引起全然不同的解讀,讓Letterboxd上的評論家們既不適又感動,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探討的事——想必打中了什麼,才引發如此兩極的反應。我說的,正是獲得今年高雄電影節「VR360敘事獎」的《自我狂想曲》(8 Billion Selves)。

這部荷蘭導演Tibor De Jong攜手3D藝術家Doris Konings完成的作品,與其說是講述故事,不如說是展現人類文明的精神狀態——過剩、迷亂而不知伊於胡底。影片開始於觀眾在一艘有如海上工廠般大船的視野,經過有如天地倒轉的轉場,依序來到一座島嶼,廢棄百貨,宮殿花園,宗教聖堂;在這些場景中,有重複又重複、長著同樣面孔的裸男,近乎恐怖谷效應的路人,獸首人身的廣場舞者。

最終,觀眾的視野隨著被聖堂中央的巨大男性頭顱吞噬而終止。這一刻觀眾才發現,一個昌盛極樂的文明原來可以如此輕易的消失,彷彿舊時關電視,啪一聲,一切聲色犬馬、頭暈眩目瞬間歸零。本以為,創作出這樣宏大甚至帶警世意味作品的,應該是看起來很緊繃的藝術家吧,結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。


思考「作為人類」這回事

「作為人類,本身就是一件令人不知所措的事情。」訪問一開始,我就問導演Tibor De Jong如何看待觀眾十分兩極的心得,怎知得到很chill的回答。「我理解人們會有這樣的反應,尤其是當故事不是從A到B這樣直線講述時,《自我狂想曲》更多的,是關於『你如何詮釋這部作品』,所以某程度上,它引起的困惑跟作為人類這件事很適切。」

此外,《自我狂想曲》還帶點家庭手工作品的味道。導演向我們介紹坐在身旁的妻子Doris Konings,是她將導演的概念透過3D藝術具象化;音樂則來自他父親Spinvis——荷蘭新迷幻、實驗流行音樂家,「這是一部很個人化的作品,能和你真正了解、信任和愛的人一起工作,真的很有趣,我想這種感覺也體現在其中。」

《自我狂想曲》是一部當人類開始思考「作為人類」這件事所引發的震盪,而導演將這個情境放在地球上第80億人口誕生時,「這是一個很合適的時機,來回顧『作為人類,我們是什麼樣子』。當然,這是很廣泛的問題,每個人對此都有自己的看法,畢竟每個觀看作品的都是人類,你讓觀眾帶著這個思考進入VR體驗,他們總能為自己找到意義。」

聽到導演說出「畢竟每個觀看作品的都是人類」,不禁讓我莞爾,帶點哲思跟惡趣味的那種。確實,我們在觀看許多作品時,很少會想到自己正用一種「人類的尺度跟視野」在接收資訊,然而,人類又是唯一可以這樣反身思考的生物。

《自我狂想曲》透過繁複的視覺奇觀,讓觀眾在震撼之餘思考:「我」跟這80億人口的關係是什麼?「我」之於80億的意義是?甚且,把時間上推到遠古,思考到這80億人跟「我」都來自同一池原始湯(Primordial soup),曾是同一個細胞,也會對自己產生不同的意義——「我」還是獨一無二的嗎?


當數位資訊成為窗外風景

這牽引出了,一開始我看完《自我狂想曲》寫下的筆記:「好像一次走進80億個人的限時動態。」在數位時代之下,《自我狂想曲》又多了一層思考個人跟群體的可能:社群媒體彷彿讓人類重回幾十億年前、地球上生物同源的數位原始湯了——每個人都能監看彼此,再任心流意志隨大數據走,為同一則貼文或影片生氣、發笑。

我詢問導演對這層解讀的看法。他雖然「同意」這看法,卻也淡然表示,「這就是現在作為人類的一部分。如果我在一百年前製作這個作品,就會很不一樣,一百年後來做也會不一樣。我並不是特別反對這種現象,這就是現在的樣子。」

我不死心,追問導演難道沒有數位焦慮或成癮嗎?他的回答雖然跟我想的不同,倒是別有意境,「我的生活很大部分是透過網路來體驗的,所以對我來說,嗯,接收這些數位資訊,就像是在看窗外的風景。」窗外的路樹與飛過的鳥,可以與電腦螢幕後、地球彼岸之人的貼文或訊息畫上等號,這種邊界的消失,或許側面說明了我們已活在《自我狂想曲》的世界裡。

接著,我談到作品第三幕中,花園廣場上的巨大獸首裸體舞者非常引人注目。導演解釋,「那些巨大的人物對我來說,代表每個人都有獸性的一面。我認為現在我們處於持續不斷的網路生活和不同的意識形態中,這一面被餵養得更多了;我們一直被觸發,讓自己更多的展現那一面。所以它們既是恐怖的,但某種程度上,更是情色的。」

獸首人身的形象特意模糊了人與獸的界限,舞蹈的動作既展現力量又帶有某種失控感,透過這樣的視覺設計,似乎在探問:在數位時代,人性會以什麼樣的形式展現?當我們在網路世界中不斷被各種內容刺激,行為模式又將如何改變?

由是,我們的話題來到了注意力經濟。這時,導演反問我們覺得這部作品在講什麼?我以那則「進80億個人的限時動態」的比喻回應,導演又追問:「那你們是如何看待這些注意力經濟內容的?」一時,訪問主客易位了,我們分享了關於閱讀跟短影音的看法,「以前當我們看較長的影片時,有時你還記得自己看了什麼,但短影音就是⋯⋯直接流入你的大腦。」導演說。


透過VR呈現極繁主義

談到長短影音如何影響我們吸收跟思考,導演並未展現強烈的否定,更像是在描述一個狀態。那麼,他又為何選擇用VR來呈現這個故事?

Tibor De Jong表示,他是在四、五年前開始從事VR創作的,在那之前主要從事平面拼貼藝術。當他開始為這些拼貼作品做成3D時,想到如果有VR頭顯,能從各角度看3D模型會很方便,「但當我真的戴上VR頭戴時,突然想到:為什麼要用VR來製作2D的東西?我完全可以直接在VR環境中創作。」

於是,他開始使用虛幻引擎(Unreal Engine)創作,「一開始我不懂如何輸出立體視覺內容,所以只是建造虛擬世界,讓觀眾成為鏡頭——跟現在這部作品類似,那時是透過遊戲引擎。不過在遊戲引擎中,場景只能放入有限的角色和物件,不然就會變得太混亂,但我的作品如你所見,需要更多元素⋯⋯」

在此,他用了「極繁主義」(Maximalism)這個詞形容他的作品——追求重複元素,越多越好的美學。《自我狂想曲》,正是因為VR的沉浸感,讓觀眾能完全進入這個狂想;透過極致的視覺體驗,逼迫人們思考。

接著,導演說了一個有趣的觀眾回饋:「一位喜歡極簡主義(Minimalism)的觀眾看完《自我狂想曲》,跟我說,嘿他喜歡這部作品,而且他平常是個很平靜還練武的人。」這讓我想到導演此前反問我們覺得《自我狂想曲》在說什麼,如同導演說的,「人們總能為自己找到意義。」極致的畫面鋪展在我們面前,最終我們還是看到自己想看的,這就是身為人類這回事。

「不過短影音沒被發明的話,這部作品或許也不會這樣的極致了。」訪問尾聲,導演突然補充說。一如他的作品,並未單向度的批判,而是把現況搬到你眼前:看哪,這就是80億人的精神狀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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