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記憶如沙》:拼湊是為了更靠近,透過VR將失語症化為詩意的旅程

在日常生活中,我們常認為語言能精準的表達內心的想法,但它真的總是那麼可靠嗎?試想,當你說「我只是為你好」時,對方聽到的可能不是你的關心,而是某種隱含的指責;或者,當有人說出「我沒事」時,這句話真的代表一切都如表面般平靜,還是隱含了不易啟齒的疲憊與情緒?

即便是在「正常」的情境下,語言都充滿著認知上的模糊地帶,更何況是面對一位罹患失語症的父親呢?在語言的失序與碎片化中,我們是否能找到新的溝通方式?VR互動敘事作品《記憶如沙》(Emperor)用極為細膩且詩意的敘事,讓觀眾進入一位失語症父親的內心世界,體驗他的思維、語言與情感的缺席與重構。

這部作品講述了一位父親因失語症失去了語言能力,與女兒之間的溝通因此變得格外困難。觀眾將透過父親的視角,親歷他在腦海中拼湊記憶與語言片段的過程。透過手部追蹤和其他互動設計,觀眾需要模擬父親的處境,完成寫字等日常動作,感受他因失能而產生的挫折感與努力。隨著體驗的進展,觀眾逐漸進入父親的內心世界,從片段化的記憶中重新構建一個完整的故事。

視覺上,《記憶如沙》以黑灰白色調的極簡風格呈現,結合細膩但不搶戲的音效設計,讓畫面如同一幅未完成的手繪草圖,增添了詩意與抽象感。這種抽象性不僅讓觀眾專注於角色的情感世界,也在模糊與清晰之間,體現記憶的易逝與重構的過程。

《記憶如沙》以觸動人心的敘事與獨特的視覺手法,不僅在本屆高雄電影節上獲得「火種觀察特別推薦獎」與「XR沉浸體驗獎」的肯定,更曾在威尼斯雙年展等國際影展上獲得多項殊榮,成為備受矚目的佳作之一。在本次訪談中,導演Marion Burger和製片Oriane Hurard與我們分享了作品背後的創作歷程。


用私人經驗,講述屬於我們每個人的故事

「當我第一次讀到《記憶如沙》的概念時,我非常感動,甚至流下了眼淚。這是我第一次只是讀著作品介紹就有這樣的反應。」製片Oriane Hurard回憶起初次接觸這個專案的感受。這份直覺的觸動,或許來自故事中那個最普遍卻最難以言說的主題——當我們試圖理解所愛之人時的那份無力與執著。

「我們希望將一個非常個人和私密的故事帶給廣大的觀眾們,探討與父母或子女之間的溝通和聯繫。」Oriane說。在某種程度上,《記憶如沙》講述的不只是一個關於失語症的個案,而是反映出每個家庭中那些未能言說、難以表達的糾結情感。當語言成為阻礙,愛就化作一種更為本質的追尋——我們都在試圖越過重重阻礙,試著理解彼此。失語,或許不只是一種病症,而是一種普世的困境。


什麼能真正帶我們進入父親的腦海?

有趣的是,《記憶如沙》原本並非計畫以VR呈現。「最初,我想把它做成動畫電影,因為我想保持一種距離感。」導演Marion Burger坦言。直到與另一位導演Ilan Cohen討論後,才打算以VR作為載體。「Ilan跟我說,既然這個故事是在探索父親的內心世界,為什麼不試試VR?這種媒介能夠讓觀眾以最直接的方式進入角色的頭腦。」

這個建議打開了全新的敘事方式,「VR是一種沉浸式媒介,它可以讓觀眾不僅僅是看故事,而是參與其中。你不再是旁觀者,而是以父親的視角感受他的困惑,甚至能體驗女兒試圖修復彼此關係所做出的努力。」Marion解釋,雙重視角的結合是這個故事的核心。

既要進到父親的視角,又要保持距離美感,這個嘗試並非易事。或許,這正說明了為什麼作品的視覺風格採用了極簡的灰白色調,「我發現許多VR作品都試圖追求超現實、極其強烈的視覺效果。但這種VR本身已經非常沉浸,如果有太多東西需要觀看,可能會讓人感到不安。」Marion表示。

在長達約40分鐘的VR作品中,採用極簡風格的作品並不常見。要如何吸引觀眾的目光,Marion試著簡化,讓情感有空間生發。她將這種美學比擬為日本水墨畫,「用最簡單的筆觸傳達豐富的含義」。這種刻意留白不但是風格上的選擇,更考量著大量情感的表達:「我們希望透過這種風格,稍微抽離現實,為情感留出空間。」就像記憶中的片段,總是帶著某種朦朧的質地,在清晰與模糊之間游移。


當失語者成為一種視角

失語症(aphasia)是一種因大腦語言區受損而導致的語言障礙,可能因中風、頭部創傷或其他神經疾病引起。患者將會在表達和理解語言、書寫或閱讀上遇到困難,語言能力可能出現片段化、失序,甚至完全喪失。在患者的世界裡,溝通成為一個巨大的挑戰,即使記憶與情感依然存在,但卻難以透過語言傳遞。

「在一開始構思這個計畫時,我就想創造一個極具詩意的作品,而非單純只是一部紀錄片。」導演Marion Burger說。在她的設計中,觀眾將以父親的視角進入這個故事,體驗那些因疾病而產生的限制與失能。觀眾需要透過手部追蹤來完成一系列動作,例如寫字、抓取物品等,而這些動作並非設計得流暢易行,反而刻意增加了難度。

「我們希望觀眾能感受到父親的挫折感,因為他因失語而無法流暢地溝通,」Marion解釋道。「就像是,你最開始用慣用手(通常是右手)操作,但之後卻只能使用左手,這代表了你的右半側身體失能了。我們希望透過這些限制,讓觀眾更深刻地理解父親的處境。」Oriane補充說:「這種設計讓觀眾在互動時,不僅僅是完成動作,而是與角色的情感產生共鳴。當你試圖寫字,但發現越來越難時,你能感受到父親內心的挫敗與掙扎,這種挫折感其實是作品的重要核心。」

然而這些挫折與歧義,正是推進《記憶如沙》劇情的關鍵。當觀眾完成書寫環節後,將進入語言治療的場景。在這裡,你需要拿起單字卡,試圖理解字面意涵,但出現的畫面卻總與你心中預期的意義不符。這會讓人感到錯愕,甚至有些迷失,但這種歧義也在某種程度上帶出了一種詩意的誤解。隨著這些歧義反覆出現,父親腦海中的空間卻逐漸清晰,也讓我們在過程中不斷思考語言的局限,並感受到父女之間那段試圖溝通與靠近的嘗試。


溝通的本質或許在於不斷靠近

「Marion想要接近她的父親,試圖想像他內心的感受,並帶領觀眾一起進入這個故事並與之互動。」Oriane如此詮釋這部作品創作的動機。

當觀眾穿越層層難關,進入父親內心的世界時,物理上的限制突然消失了。「當我們進入他內心的世界時,那些限制不再存在,身體的枷鎖解除了,你可以站起來,這時這體驗變得更加自由。」Marion描述這一關鍵場景。這份自由的轉折,象徵著心靈深處的聯繫,超越了語言上的障礙。

在訪談的最後,我突然想起了在作品的片尾,導演放了一段與父親真實互動的錄影片段。還記得那一刻,我彷彿被從夢境中喚醒——所有在虛擬中的自由與詩意,被現實的殘酷瞬間拉回,留下的是難以言喻的情感與震撼。

在《記憶如沙》中,父親用破碎的語言尋找出口,女兒以作品為橋梁靠近他的內心,而觀眾則在體驗中拾起這些碎片,各自拼湊出屬於自己的「真實」。或許,溝通從來不是為了找到一個正確的答案,而是一段永無止盡的嘗試。可貴之處在於,我們總是樂意這麼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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